西湖梦寻-2
可。其妙音院賜改名表忠觀。
銘曰:天目之山,苕水出焉。龍飛鳳舞,
萃於臨安。篤生異人,絕類離群。奮
挺大呼,從者如雲。仰天誓江,月星晦蒙。強
弩射潮,江海為東。殺宏誅昌,奄在
吳越。金券玉冊,虎符龍節。大城其居,包絡
山川。左江右湖,控引島蠻。
歲時歸休,以燕父老。曄如神人,玉帶球
馬。四十一年,寅畏小心。厥篚相望,
大貝南金。五胡昏亂,罔堪托國。三王相承,
以符有德。既獲所歸,弗謀弗咨。先
王之志,我維行之。天祚忠孝,世有爵邑。允
文允武,子孫千億。帝謂守臣,治其
祠墳。毋俾樵牧,愧其後昆。龍山之陽,巋焉
斯宮。匪私於錢,惟以勸忠。非忠無
君,非孝無親。凡百有位,視此刻文。
張岱《錢王祠》詩:
扼定東南十四州,五王並不事兜鍪。
英雄球馬朝天子,帶礪山河擁冕旒。
大樹千株被錦紱,錢塘萬弩射潮頭。
五胡紛擾中華地,歌舞西湖近百秋。
又《錢王祠柱銘》:
力能分土,提鄉兵殺宏誅昌;一十四州,
雞犬桑麻,撐住東南半壁。
志在順天,求真主迎周歸宋;九十八年,
像犀筐篚,混同吳越一家。
淨 慈 寺
淨慈寺,周顯德元年錢王俶建,號慧日永
明院,迎衢州道潛禪師居之。潛嘗欲
向王求金鑄十八阿羅漢,未白也。王忽夜夢十
八巨人隨行。翌日,道潛以請,王異
而許之,始作羅漢堂。宋建隆初,禪師延壽以
佛祖大意,經綸正宗,撰《宗鏡錄》
一百卷,遂作宗鏡堂。熙寧中,郡守陳襄延僧
宗本居之。歲旱,湖水盡涸。寺西隅
甘泉出,有金色鰻魚游焉,因鑿井,寺僧千餘
人飲之不竭,名曰圓照井。南渡時,
毀而復建,僧道容鳩工五歲始成。塑五百阿羅
漢,以田字殿貯之。紹興九年,改賜
淨慈報恩光化寺額。復毀。孝宗時,一僧募緣
修殿,日饜酒肉而返,寺僧問其所募
錢幾何,曰:「盡飽腹中矣。」募化三年,簿
上佈施金錢,一一開載明白。一日,
大喊街頭曰:「吾造殿矣。」復置酒餚,大醉
市中,揠喉大嘔,撒地皆成黃金,眾
緣自是畢集,而寺遂落成。僧名濟顛。識者曰:
「是即永明後身也。」嘉泰間,復
毀,再建於嘉定三年。寺故閎大,甲於湖山。
翰林程珌記之,有「濕紅映地,飛翠
侵霄,簷轉鸞翎,階排雁齒。星垂珠網,寶殿
洞乎琉璃;日耀璇題,金椽聳乎玳瑁」
之語。時宰官建議,以京輔佛寺推次甲乙,尊
表五山,為諸剎綱領,而淨慈與焉。
先是,寺僧艱汲,擔水湖濱。紹定四年,僧法
薰以錫杖扣殿前地,出泉二派,鍬為
雙井,水得無缺。淳祐十年,建千佛閣,理宗
書「華嚴法界正偏知閣」八字賜之。
元季,湖寺盡毀,而茲寺獨存。明洪武間毀,
僧法淨重建。正統間復毀,僧宗妙復
建。萬曆二十年,司禮監孫隆重修,鑄鐵鼎,
葺鐘樓,構井亭,架掉楔。永樂間,
建文帝隱遁於此,寺中有其遺像,狀貌魁偉,
迥異常人。
袁宏道《蓮花洞小記》:
蓮花洞之前為居然亭。亭軒豁可望,每一
登覽,則湖光獻碧,鬚眉形影,如落
鏡中。六橋楊柳一絡,牽風引浪,蕭疏可愛。
晴雨煙月,風景互異,淨慈之絕勝處
也。洞石玲瓏若生,巧逾雕鏤。余常謂吳山南
屏一派皆石骨土膚,中空四達,愈搜
愈出。近若宋氏園享,皆搜得者。又紫陽宮石,
為孫內使搜出者甚多。噫,安得五
丁神將,挽錢塘江水,將塵泥洗盡,出其奇奧,
當何如哉!
王思任《淨慈寺》詩:
淨寺何年出,西湖長翠微。佛雄香較細,
雲飽綠交肥。
巖竹支僧閣,泉花蹴客衣。酒家蓮葉上,
鷗鷺往來飛。
小 蓬 萊
小蓬萊在雷峰塔右,宋內侍甘升園也。奇
峰如雲,古木蓊蔚,理宗常臨幸。有
御愛松,蓋數百年物也。自古稱為小蓬萊。石
上有宋刻「青雲巖」、「鰲峰」等字。
今為黃貞父先生讀書之地,改名「寓林」,題
其石為「奔雲」。余謂「奔雲」得其
情,未得其理。石如滇茶一朵,風雨落之,半
入泥土,花瓣稜稜,三四層折。人走
其中,如蝶入花心,無須不綴。色黝黑如英石,
而苔蘚之古,如商彝周鼎入土千年,
青綠徹骨也。貞父先生為文章宗匠,門人數百
人。一時知名士,無不出其門下者。
余幼時從大父訪先生。先生面黧黑,多髭鬚,
毛頰,河目海口,眉稜鼻樑,張口多
笑。交際酬酢,八面應之。耳聆客言,目睹來
牘,手書回札,口囑傒奴,雜沓於前,
未嘗少錯。客至,無貴賤,便肉、便飯食之,
夜即與同榻。余一書記往,頗穢惡,
先生寢食之無異也。天啟丙寅,余至寓林,亭
榭傾圮,堂中窀先生遺蛻,不勝人琴
之感。今當丁西,再至其地,牆圍俱倒,竟成
瓦礫之場。余欲築室於此,以為東坡
先生專祠,往鬻其地,而主人不肯。但林木俱
無,苔蘚盡剝。「奔雲」一石,亦殘
缺失次,十去其五。數年之後,必鞠為茂草,
蕩為冷煙矣。菊水桃源,付之一想。
張岱《小蓬萊奔雲石》詩:
滇茶初著花,忽為風雨落。簇簇起波稜,
層層界輪廓。
如蝶綴花心,步步堪咀嚼。薜蘿雜松楸,
陰翳罩輕幕。
色同黑漆古,苔斑解竹籜。土繡鼎彝文,
翡翠兼丹雘。
雕琢真鬼工,仍然歸渾樸。須得十年許,
解衣恣盤礡。
況遇主人賢,胸中有丘壑。此石是寒山,
吾語爾能諾。
雷 峰 塔
雷峰者,南屏山之支麓也。穹窿回映,舊
名中峰,亦名回峰。宋有雷就者居之,
故名雷峰。吳越王於此建塔,始以十三級為準,
擬高千尺。後財力不敷,止建七級。
古稱王妃塔。元末失火,僅存塔心。雷峰夕照,
遂為西湖十景之一。曾見李長蘅題
畫有云:「吾友聞子將嘗言:『湖上兩浮屠,
保俶如美人,雷峰如老衲。』予極賞
之。辛亥在小築,與沈方回池上看荷花,輒作
一詩,中有句云:『雷峰倚天如醉翁』。
嚴印持見之,躍然曰:『子將老衲不如子醉翁,
尤得其情態也。』蓋余在湖上山樓,
朝夕與雷峰相對,而暮山紫氣,此翁頹然其間,
尤為醉心。然予詩落句云:『此翁
情淡如煙水。』則未嘗不以子將老衲之言為宗
耳。癸丑十月醉後題。」
林逋《雷峰》詩:
中峰一徑分,盤折上幽雲。夕照前林見,
秋濤隔岸聞。
長松標古翠,疏竹動微薰。自愛蘇門嘯,
懷賢事不群。
張岱《雷峰塔》詩:
聞子狀雷峰,老僧掛偏裻。日日看西湖,
一生看不足。
時有薰風至,西湖是酒床。醉翁潦倒立,
一口吸西江。
慘淡一雷峰,如何擅夕照。遍體是煙霞,
掀髯復長嘯。
怪石集南屏,寓林為其窟。豈是米襄陽,
端嚴具袍笏。
包 衙 莊
西湖之船有樓,實包副使涵所創為之。大
小三號:頭號置歌筵,儲歌童;次載
書畫;再次偫美人。涵老以聲伎非侍妾比,仿
石季倫、宋子京家法,都令見客。常
靚妝走馬,媻姍勃窣,穿柳過之,以為笑樂。
明檻綺疏,曼謳其下,擫籥彈箏,聲
如鶯試。客至,則歌童演劇,隊舞鼓吹,無不
絕倫。
乘興一出,住必浹旬,觀者相逐,問其所
止。南園在雷峰塔下,北園在飛來峰
下。兩地皆石藪,積牒磊砢,無非奇峭。但亦
借作溪澗橋樑,不於山上疊山,大有
文理。大廳以拱斗抬梁,偷其中間四柱,隊舞
獅子甚暢。北園作八卦房,園亭如規,
分作八格,形如扇面。當其狹處,橫亙一床,
帳前後開合,下裡帳則床向外,下外
帳則床向內。涵老居其中,扃上開明窗,焚香
倚枕,則八床面面皆出。窮奢極欲,
老於西湖者二十年。金谷、郿塢,著一毫寒儉
不得,索性繁華到底,亦杭州人所謂
「左右是左右」也。西湖大家何所不有,西子
有時亦貯金屋。咄咄書空,則窮措大
耳。
陳函輝《南屏包莊》詩:
獨創樓船水上行,一天夜氣識金銀。
歌喉裂石驚魚鳥,燈火分光入藻蘋。
瀟灑西園出聲伎,豪華金谷集文人。
自來寂寞皆唐突,雖是逋仙亦恨貧。
南 高 峰
南高峰在南北諸山之界,羊腸佶屈,松篁
蔥蒨,非芒鞋布襪,努策支筇,不可
陟也。塔居峰頂,晉天福間建,崇寧、乾道兩
度重修。元季毀。舊七級,今存三級。
塔中四望,則東瞰平蕪,煙銷日出,盡湖中之
景。南俯大江,波濤洄洑,舟楫隱見
杳靄間。西接巖竇,怪石翔舞,洞穴邃密。其
側有瑞應像,巧若鬼工。北矚陵阜,
陂陀曼延,箭櫪叢出,麰麥連雲。山椒巨石屹
如峨冠者,名先照壇,相傳道者鎮魔
處。峰頂有缽盂潭、穎川泉,大旱不涸,大雨
不盈。潭側有白龍洞。
道隱《南高峰》詩:
南北高峰兩郁蔥,朝朝滃浡海煙封。
極顛螺髻飛雲棧,半嶺峨冠怪石供。
三級浮屠巢老鶻,一泓清水豢癡龍。
倘思濟勝煩攜具,布襪芒鞋策短筇。
煙霞石屋
由太子灣南折而上為石屋嶺。過嶺為大仁
禪寺,寺左為煙霞石屋。屋高廠虛明,
行迤二丈六尺,狀如軒榭,可布幾筵。洞上周
鐫羅漢五百十六身。其底邃窄通幽,
陰翳杏靄。側有蝙蝠洞,蝙蝠大者如鴉,掛搭
連牽,互銜其尾。糞作奇臭,古廟高
梁,多受其累。會稽禹廟亦然。由山椒右旋為
新庵,王子安亹、陳章侯洪綬嘗讀書
其中。余往訪之,見石如飛來峰,初經洗出,
潔不去膚,雋不傷骨,一洗楊髡鑿佛
之慘。峭壁奇峰,忽露生面,為之大快。建炎
間,裡人避兵其內,數千人皆獲免。
嶺下有水樂洞,嘉泰間為楊郡王別圃。壘石築
亭,結構精雅。年久蕪穢不治,水樂
絕響。賈秋壑以厚直得之,命寺僧深求水樂所
以興廢者,不得其說。一日,秋壑往
游,俯睨旁聽,悠然有會,曰:「谷虛而後能
應,水激而後能響,今水瀦其中,土
壅其外,欲其發響,得乎?」亟命疏壅導瀦,
有聲從洞澗出,節奏自然。二百年勝
概,一日始復。乃築亭,以所得東坡真跡,刻
置其上。
蘇軾《水樂洞小記》:
錢塘東南有水樂洞,泉流巖中,皆自然宮
商。又自靈隱、下天竺而上,至上天
竺,溪行兩山間,巨石磊磊如牛羊,其聲空礱
然,真若鐘鼓,乃知莊生所謂天籟,
蓋無在不有也。
袁宏道《煙霞洞小記》:
煙霞洞,亦古亦幽,涼沁入骨,乳汁涔涔
下。石屋虛明開朗,如一片雲,欹側
而立,又如軒榭,可布幾筵。余凡兩過石屋,
為傭奴所據,嘈雜若市,俱不得意而
歸。
張京元《石屋小記》:
石屋寺,寺卑下無可觀。巖下石龕,方廣
十笏,遂以屋稱。屋內,好事者置一
石榻,可坐。四旁刻石像如傀儡,殊不雅馴。
想以幽僻得名耳。出石屋西,上下山
坡夾道皆叢桂,秋時著花,香聞數十里,堪稱
金粟世界。
又《煙霞寺小記》:
煙霞寺在山上,亦荒落,系中貴孫隆易創,
頗新整。殿後開宕取土,石骨盡出,
巉峭可觀。由殿右稍上兩三盤,經象鼻峰東折
數十武,為煙霞洞。洞外小亭踞之,
望錢塘如帶。
李流芳《題煙霞春洞畫》:
從煙霞寺山門下眺,林壑窈窕,非復人境。
李花時尤奇,真瓊林瑤島也。猶記
與閒孟、無際,自法相寺至煙霞洞,小憩亭子,
渴甚,無從得酒。見兩傖父攜榼至,
閒孟口流涎,遽從乞飲,傖父不顧。予輩大怪。
偶見梁間惡詩書一板上,乃抉而擲
之。傖父蹌踉而走。念此輒噴飯不已也。
高 麗 寺
高麗寺本名慧因寺,後唐天成二年,吳越
錢武肅王建也。
宋元豐八年,高麗國王子僧統義天入貢,
因請淨源法師學賢首教。元祐二年,
以金書漢譯《華嚴經》三百部入寺,施金建華
嚴大閣藏塔以尊崇之。元祐四年,統
義天以祭奠淨源為名,兼進金塔二座。杭州刺
史蘇軾疏言:「外夷不可使屢入中國,
以疏邊防,金塔宜卻弗受。」神宗從之。元延
祐四年,高麗沈王奉詔進香幡經於此。
至正末毀。洪武初重葺。俗稱高麗寺。礎石精
工,藏輪宏麗,兩山所無。萬曆間,
僧如通重修。余少時從先宜人至寺燒香,出錢
三百,命輿人推轉輪藏,輪轉呀呀,
如鼓吹初作。後旋轉熟滑,藏輪如飛,推者莫
及。
法 相 寺
法相寺俗稱長耳相。後唐時,有僧法真,
有異相,耳長九寸,上過於頂,下可
結頤,號長耳和尚。天成二年,自天台國清寒
巖來游,錢武肅王待以賓禮,居法相
院。至宋乾祐四年正月六日,無疾,坐方丈,
集徒眾,沐浴,趺跏而逝。弟子輩漆
其真身,供佛龕,謂是定光佛後身。婦女祈求
子嗣者,懸幡設供無虛日。以此法相
名著一時。寺後有錫杖泉,水盆活石。僧廚香
潔,齋供精良。寺前茭白筍,其嫩如
玉,其香如蘭,入口甘芳,天下無比。然須在
新秋八月,余時不能也。
袁宏道《法相寺拜長耳和尚肉身戲題》:
輪相居然足,漆光與鑒新。神魂知也未,
爪齒幻耶真。
古董休疑容,莊嚴不待人。饒他金與石,
到此亦成塵。
徐渭《法相寺看活石》:
蓮花不在水,分葉簇青山。徑折雖能入,
峰迷不待還。
取蒲量石長,問竹到溪灣。莫怪掩斜日,
明朝恐未閒。
張京元《法相寺小記》:
法相寺不甚麗,而香火駢集。定光禪師長
耳遺蛻,婦人謁之,以為宜男,爭摩
頂腹,漆光可鑒。寺右數十武,度小橋,折而
上,為錫杖泉。涓涓細流,雖大旱不
竭。經流處,僧置一砂缸,挹注供爨。久之,
水土銹結,蒲生其上,厚幾數寸,竟
不見缸質,因名蒲缸。倘可鏟置研池爐足,古
董家不秦漢不道矣。
李流芳《題法相山亭畫》:
去年在法相,有送友人詩云:「十年法相
松間寺,此日淹留卻共君。忽忽送君
無長物,半間亭子一溪雲。」時與方回、孟暘
避暑竹閣,連夜風雨,泉聲轟轟不絕。
又有題扇頭小景一詩:「夜半溪閣響,不知風
雨歇。起視杳靄間,悠然見微月。」
一時會心,不知作何語。今日展此,亦自
可思也。壬子十月大佛寺倚醉樓燈下
題。
于 墳
于墳。于少保公以再造功,受冤身死,被
刑之日,陰霾翳天,行路踴歎。夫人
流山海關,夢公曰:「吾形殊而魂不亂,獨目
無光明,借汝眼光見形於皇帝。」翌
日,夫人喪其明。會奉天門災,英廟臨視,公
形見火光中。上憫然念其忠,乃詔貸
夫人歸。又夢公還眼光,目復明也。公遺骸,
都督陳逵密囑瘞藏。繼子冕請葬錢塘
祖塋,得旨奉葬於此。成化二年,廷議始白。
上遣行人馬□諭祭。其詞略曰:「當
國家之多難,保社稷以無虞;惟公道以自持,
為權奸之所害。先帝已知其枉,而朕
心實憐其忠。」弘治七年賜謚曰「肅愍」,建
祠曰「旌功」。萬曆十八年,改謚
「忠肅」。四十二年,御使楊鶴為公增廓祠宇,
廟貌巍煥,屬雲間陳繼儒作碑記之。
碑曰:「大抵忠臣為國,不惜死,亦不惜名。
不惜死,然後有豪傑之敢;不惜名,
然後有聖賢之悶。黃河之排山倒海,是其敢也;
即能伏流地中萬三千里,又能千里
一曲,是其悶也。昔者土木之變,裕陵北狩,
公痛哭抗疏,止南遷之議,召勤王之
師。鹵擁帝至大同,至宣府,至京城下,皆登
城謝曰:『賴天地宗社之靈,國有君
矣。』此一見《左傳》:楚人伏兵車,執宋公
以伐宋。公子目夷令宋人應之曰:賴
社稷之靈,國已有君矣。楚人知雖執宋公,猶
不得宋國,於是釋宋公。又一見《廉
頗傳》:秦王逼趙王會澠池。廉頗送至境曰:
『王行,度道裡會遇禮畢還,不過三
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望。』
又再見《王旦傳》:契丹犯邊,帝幸
澶州。旦曰:『十日之內,未有捷報,當何如?』
帝默然良久,曰:『立皇太子。』
三者,公讀書得力處也。由前言之,公為宋之
目夷;由後言之,公不為廉頗、旦,
何也?嗚呼!茂陵之立而復廢,廢而後當立,
誰不知之?公之識,豈出王直、李侃、
朱英下?又豈出鐘同、章綸下?蓋公相時度勢,
有不當言者,有不必言者。當裕陵
在鹵,茂陵在儲,拒父則衛輒,迎父則高宗,
戰不可,和不可,無一而可。為制鹵
地,此不當言也。裕陵既返,見濟薨,郕王病,
天人攸歸,非裕陵而誰?又非茂陵
而誰?明率百官,朝請復辟,直以遵晦待時耳,
此不必言也。若徐有貞、曹、石奪
門之舉,乃變局,非正局;乃劫局,非遲局;
乃縱橫家局,非社稷大臣局也。或曰:
盍去諸?嗚呼!公何可去也。公在則裕陵安,
而茂陵亦安。若公諍之,而公去之,
則南宮之錮,不將燭影斧聲乎?東宮之廢後,
不將宋之德昭乎?公雖欲調郕王之兄
弟,而實密護吾君之父子,乃知迴鑾,公功;
其他日得以復辟,公功也;復儲亦公
功也。人能見所見,而不能見所不見。能見者,
豪傑之敢;不能見者,聖賢之悶。
敢於任死,而悶於暴君,公真古大臣之用心也
哉!」公祠既盛,而四方之祈夢至者
接踵,而答如響。
王思任《弔于忠肅祠》詩:
涕割西湖水,于墳望岳墳。孤煙埋碧血,
太白黯妖氛。
社稷留還我,頭顱擲與君。南城得意骨,
何處暮楊聞。
一派笙歌地,千秋寒食朝。白雲心浩浩,
黃葉淚蕭蕭。
天柱擎鴻社,人生付鹿蕉。北邙今古諱,
幾突麗山椒。
張溥《弔于忠肅》詩:
栝柏風嚴辭月明,至今兩袖識書生。
青山魂魄分夷夏,白日鬚眉見太平。
一死錢塘潮尚怒,孤墳岳渚水同清。
莫言軟美人如土,夜夜天河望帝京。
張岱《于少保祠》詩:
平生有力濟危川,百二山河去復旋。
宗澤死心援北狩,李綱痛哭止南遷。
澠池立子還無日,社稷呼君別有天。
復辟南宮豈是奪,借公一死取貂蟬。
社稷存亡股掌中,反因罪案見精忠。
以君孤注憂王旦,分我杯羹歸太公。
但使廬陵存外邸,自知冕服返桐宮。
屬鏤賜死非君意,曾道于謙實有功。
楊鶴《于墳華表柱銘》:
赤手挽銀河,君自大名垂宇宙。
青山埋白骨,我來何處哭英雄。
又《正祠柱銘》:
千古痛錢塘,並楚國孤臣,白馬江邊,怒
卷千堆夜雪。
兩朝冤少保,同岳家父子,夕陽亭裡,傷
心兩地風波。
董其昌《于少保祠柱銘》:
賴社稷之靈,國已有君,自分一腔拋熱
血。
竭股肱之力,繼之以死,獨留青白在人
間。
張岱《于少保柱銘》:
宋室無謀,歲輸鹵數萬幣,和議既成,安
得兩宮歸朔漠。
漢家鬥智,幸分我一杯羹,挾求非計,不
勞三寸返新豐。
張岱《定香橋小記》:
甲戌十月,攜楚生住不系園看紅葉。至定
香橋,客不期而至者八人:南京曾波
臣,東陽趙純卿,金壇彭天錫,諸暨陳章侯,
杭州楊與民、陸九、羅三,女伶陳素
芝。余留飲。章侯攜縑素為純卿畫古佛,波臣
為純卿寫照,楊與民彈三弦子,羅三
唱曲,陸九吹簫。與民復出寸許紫檀界尺,據
小梧,用北調說《金瓶梅》一劇,使
人絕倒。是夜,彭天錫與羅三、與民串本腔戲,
妙絕;與楚生、素芝串調腔戲,又
復妙絕。章侯唱村落小歌,余取琴和之,牙牙
如語。純卿笑曰:「恨弟無一長,以
侑兄輩酒。」余曰:「唐裝將軍旻居喪,請吳
道子畫天宮壁度亡母。道子曰:『將
軍為我舞劍一回,庶因猛厲以通幽冥。』旻脫
縗衣,纏結,上馬馳驟,揮劍入雲,
高十數丈,若電光下射,執鞘承之,劍透室而
入,觀者驚慄。道子奮袂如風,畫壁
立就。章侯為純卿畫佛,而純卿舞劍,正今日
事也。」純卿跳身起,取其竹節鞭,
重三十斤,作胡旋舞數纏,大噱而罷。
風 篁 嶺
風篁嶺,多蒼筤篠簜,風韻淒清。至此,
林壑深沉,迥出塵表。流淙活活,自
龍井而下,四時不絕。嶺故叢薄荒密。
元豐中,僧辨才淬治潔楚,名曰「風篁嶺」。
蘇子瞻訪辨才於龍井,送至嶺上,
左右驚曰:「遠公過虎溪矣。」辨才笑曰:
「杜子有云:與子成二老,來往亦風流。」
遂造亭嶺上,名曰「過溪」,亦曰
「二老」。子瞻記之,詩云:「日月轉雙轂,
古今同一丘。惟此鶴骨老,凜然不知
秋。去住兩無礙,人土爭挽留。去如龍出水,
雷雨卷潭秋。來如珠還浦,魚鱉爭駢
頭。
此生暫寄寓,常恐名實浮。我比陶令愧,
師為遠公優。送我過虎溪,溪水當逆
流。聊使此山人,永記二老游。」
李流芳《風篁嶺》詩:
林壑深沉處,全憑篠簜迷。片雲藏屋裡,
二老到雲棲。
學士留龍井,遠公過虎溪。烹來石巖白,
翠色映玻璃。
龍 井
南山上下有兩龍井。上為老龍井,一泓寒
碧,清冽異常,棄之叢薄間,無有過
而問之者。其地產茶,遂為兩山絕品。再上為
天門,可通三竺。南為九溪,路通徐
村,水出江干。其西為十八澗,路通月輪山,
水出六和塔下。龍井本名延恩衍慶寺。
唐乾祐二年,居民募緣改造為報國看經院。宋
熙寧中,改壽聖院,東坡書額。紹興
三十一年,改廣福院。淳祐六年,改龍井寺。
元豐二年,辨才師自天竺歸老於此,
不復出,與蘇子瞻、趙閱道友善。後人建三賢
閣祀之,歲久寺圮。萬曆二十三年,
司禮孫公重修,構亭軒,築橋,鍬浴龍池,創
霖雨閣,煥然一新,遊人駢集。
一 片 雲
神運石在龍井寺中,高六尺許,奇怪突兀,
特立簷下。有木香一架,穿繞竅竇,
蟠若龍蛇。正統十三年,中貴李德駐龍井。天
旱,令力士淘之。初得鐵牌二十四、
玉佛一座、金銀一錠,鑿大宋元豐年號。後得
此石,以八十人舁起之。上有「神運」
二字,旁多款識,漶漫不可讀,不知何代所鐫,
大約皆投龍以祈雨者也。風篁嶺上
有一片雲石,高可丈許,青潤玲瓏,巧若鏤刻。
松磴盤屈,草莽間有石洞,堆砌工
致巉巖。石後有片雲亭,司禮孫公所構,設石
棋枰於前,上鐫「興來臨水敲殘月,
談罷吟風倚片雲」之句。遊人倚徙,不忍遽去。
秦觀《龍井題名記》:
元豐二年,中秋後一日,余自吳興來杭,
東還會稽。龍井有辨才大師,以書邀
余入山。比出郭,日已夕,航湖至普寧,遇道
人參寥,問龍井所遣籃輿,則曰:
「以不時至,去矣。」
是夕,天宇開霽,林間月明,可數毫髮。
遂棄舟,從參寥策杖並湖而行。出雷
峰,度南屏,濯足於惠因澗,入靈石塢,得支
徑上風篁嶺,憩於龍井亭,酌泉據石
而飲之。自普寧凡經佛寺十五,皆寂不聞人聲。
道旁廬舍,燈火隱顯,草木深郁,
流水激激悲鳴,殆非人間之境。行二鼓,始至
壽聖院,謁辨才於朝音堂,明日乃還。
張京元《龍井小記》:
過風篁嶺,是為龍井,即蘇端明、米海岳
與辨才往來處也。寺北向,門內外修
竹琅琅。並在殿左,泉出石罅,甃小園池,下
復為方池承之。池中各有巨魚,而水
無腥氣。池淙淙下瀉,繞寺門而出。小坐,與
偕亭玩一片雲石。山僧汲水供茗,泉
味色俱清。僧容亦枯寂,視諸山迥異。
王稚登《龍井詩》:
深谷盤回入,靈泉觱沸流。隔林先作雨,
到寺不勝秋。
古殿龍王在,空林鹿女游。一尊斜日下,
獨為古人留。
袁宏道《龍井》詩:
都說今龍井,幽奇逾昔時。路迂迷舊處,
樹古失名兒。
渴仰雞蘇佛,亂參玉版師。破筒分谷水,
芟草出秦碑。
數盤行井上,百計引泉飛。畫壁屯雲族,
紅欄蝕水衣。
路香茶葉長,畦小藥苗肥。宏也學蘇子,
辨才君是非。
張岱《龍井柱銘》:
夜壑泉歸,渥窪能致千巖雨。
曉堂龍出,崖石皆為一片雲。
九溪十八澗
九溪在煙霞嶺西,龍井山南。其水屈曲洄
環,九折而出,故稱九溪。其地徑路
崎嶇,草木蔚秀,人煙曠絕,幽闃靜悄,別有
天地,自非人間。溪下為十八澗,地
故深邃,即緇流非遺世絕俗者,不能久居。按
志,澗內有李巖寺、宋陽和王梅園、
梅花徑等跡,今都湮沒無存。而地復遼遠,僻
處江干,老於西湖者,各名勝地尋討
無遺,問及九溪十八澗,皆茫然不能置對。
李流芳《十八澗》詩:
己酉始至十八澗,與孟暘、無際同到徐村
第一橋,飯於橋上。溪流淙然,山勢
回合,坐久不能去。予有詩云:「溪九澗十八,
到處流活活。我來三月中,春山雨
初歇。奔雷與飛霰,耳目兩奇絕。悠然向溪坐,
況對山嵯嵲。我欲參雲棲,此中解
脫法。善哉汪子言,閒心隨水滅。」無際亦有
和余詩,忘之矣。
西 溪
粟山高六十二丈,周回十八里二百步。山
下有石人嶺,峭拔凝立,形如人狀,
雙髻聳然。過嶺為西溪,居民數百家,聚為村
市。相傳宋南渡時,高宗初至武林,
以其地豐厚,欲都之。後得鳳凰山,乃云:「西
溪且留下。」後人遂以名。地甚幽
僻,多古梅,梅格短小,屈曲槎椏,大似黃山
松。好事者至其地,買得極小者,列
之盆池,以作小景。其地有秋雪庵,一片蘆花,
明月映之,白如積雪,大是奇景。
余謂西湖真江南錦繡之地,入其中者,目厭綺
麗,耳厭笙歌,欲尋深溪盤谷,可以
避世如桃源、菊水者,當以西溪為最。余友江
道闇有精舍在西溪,招余同隱。余以
鹿鹿風塵,未能赴之,至今猶有遺恨。
王稚登《西溪寄彭欽之書》:
留武林十日許,未嘗一至湖上,然遂窮西
溪之勝。舟車程並十八里,皆行山雲
竹靄中,衣袂盡綠。桂樹大者,兩人圍之不盡。
樹下花覆地如黃金,山中人縛帚掃
花售市上,每擔僅當脫粟之半耳。往歲行山陰
道上,大歎其佳,此行似勝。
李流芳《題西溪畫》:
壬子正月晦日,同仲錫、子與自雲棲翻白
沙嶺至西溪。夾路修篁,行兩山間,
凡十里,至永興寺。永興山下夷曠,平疇遠村,
幽泉老樹,點綴各各成致。自永興
至岳廟又十里,梅花綿亙村落,彌望如雪,一
似余家西磧山中。是日,飯永興,登
樓嘯詠。夜還湖上小築,同孟暘、印持、子將
痛飲。翼日出冊子畫此。癸丑十月烏
鎮舟中題。
楊蟠《西溪》詩:
為愛西溪好,長憂溪水窮。山源春更落,
散入野田中。
王思任《西溪》詩:
一嶺透天目,千溪叫雨頭。石雲開繡壁,
山骨洗寒流。
鳥道苔衣滑,人家竹語幽。此行不作路,
半武百年游。
張岱《秋雪庵詩》:
古宕西溪天下聞,輞川詩是記游文。
庵前老荻飛秋雪,林外奇峰聳夏雲。
怪石稜層皆露骨,古梅結屈止留筋。
溪山步步堪盤礡,植杖聽泉到夕曛。
虎 跑 泉
虎跑寺本名定慧寺,唐元和十四年性空師
所建。憲宗賜號曰廣福院。大中八年
改大慈寺,僖宗乾符三年加「定慧」二字。宋
末毀。元大德七年重建。又毀。明正
德十四年,寶掌禪師重建。嘉靖十九年又毀。
二十四年,山西僧永果再造。今人皆
以泉名其寺雲。先是,性空師為蒲阪盧氏子,
得法於百丈海,來游此山,樂其靈氣
郁盤,棲禪其中。苦於無水,意欲他徙。夢神
人語曰:「師毋患水,南嶽有童子泉,
當遣二虎驅來。」翼日,果見二虎跑地出泉,
清香甘冽。大師遂留。明洪武十一年,
學士宋濂朝京,道山下。主僧邀濂觀泉,寺僧
披衣同舉梵咒,泉觱沸而出,空中雪
舞。濂心異之,為作銘以記。城中好事者取以
烹茶,日去千擔。寺中有調水符,取
以為驗。
蘇軾《虎跑泉》詩:
亭亭石榻東峰上,此老初來百神仰。
虎移泉眼趨行腳,龍作浪花供撫掌。
至今遊人灌濯罷,臥聽空階環□響。
故知此老如此泉,莫作人間去來想。
袁宏道《虎跑泉》詩:
竹林松澗淨無塵,僧老當知寺亦貧。
饑鳥共分香積米,枯枝常足道人薪。
碑頭字識開山偈,爐裡灰寒護法神。
汲取清泉三四盞,芽茶烹得與嘗新。
鳳 凰 山
唐宋以來,州治皆在鳳凰山麓。南渡駐輦,
遂為行宮。東坡云:「龍飛鳳舞入
錢塘」,茲蓋其右翅也。自吳越以逮南宋,俱
於此建都,佳氣扶輿,萃於一脈。元
時惑於楊髡之說,即故宮建立五寺,築鎮南塔
以厭之,而茲山到今落寞。今之州治,
即宋之開元故宮,乃鳳凰之左翅也。明朝因之,
而官司藩臬皆列左方,為東南雄會。
豈非王氣移易,發洩有時也。故山川壇、八卦
田、御教場、萬松書院、天真書院,
皆在鳳凰山之左右焉。
蘇軾《題萬松嶺惠明院壁》:
余去此十七年,復與彭城張聖途、丹陽陳
輔之同來。院僧梵英,葺治堂宇,比
舊加嚴潔。茗飲芳烈,問:「此新茶耶?」
英曰:「茶性,新舊交則香味復。」余嘗
見知琴者,言琴不百年,則桐之生意
不盡,緩急清濁,常與雨暘寒暑相應。此理與
茶相近,故並記之。
徐渭《八仙台》詩:
南山佳處有仙台,台畔風光絕素埃。
嬴女只教迎鳳入,桃花莫去引人來。
能令大藥飛雞犬,欲傍中央剪草萊。
舊伴自應尋不見,湖中無此最深隈。
袁宏道《天真書院》詩:
百尺頹牆在,三千舊事聞。野花粘壁粉,
山鳥煽爐溫。
江亦學之字,田猶畫卦文。兒孫空滿眼,
誰與薦荒芹。
宋 大 內
《宋元拾遺記》:高宗好耽山水,於大內
中更造別院,曰小西湖。自遜位後,
退居是地,奇花異卉,金碧輝煌,婦寺宮娥充
斥其內,享年八十有一。按錢武肅王
年亦八十一,而高宗與之同壽,或曰高宗即武
肅後身也。《南渡史》又云:徽宗在
汴時,夢錢王索還其地,是日即生高宗,後果
南渡,錢王所轄之地,盡屬版圖。疇
昔之夢,蓋不爽矣。元興,楊璉真伽壞大內以
建五寺,曰報國,曰興元,曰般若,
曰仙林,曰尊勝,皆元時所建。按志,報國寺
即垂拱殿,興元即芙蓉殿,般若即和
寧門,仙林即延和殿,尊勝即福寧殿。雕樑畫
棟,尚有存者。白塔計高二百丈,內
藏佛經數十萬卷,佛像數千,整飾華靡。取宋
南渡諸宗骨殖,雜以牛馬之骼,壓於
塔下,名以鎮南。未幾,為雷所擊,張士誠尋
毀之。
謝皋羽《吊宋內》詩:
復道垂楊草亂交,武林無樹是前朝。
野猿引子移來宿,攪盡花間翡翠巢。
隔江風雨動諸陵,無主園林草自春。
聞說光堯皆墮淚,女官猶是舊宮人。
紫宮樓閣逼流霞,今日淒涼佛子家。
寒照下山花霧散,萬年枝上掛袈裟。
禾黍何人為守閽,落花台殿暗銷魂。
朝元閣下歸來燕,不見當時鸚鵡言。
黃晉卿《吊宋內》詩:
滄海桑田事渺茫,行逢遺老歎荒涼。
為言故國游麋鹿,漫指空山號鳳凰。
春盡綠莎迷輦道,雨多蒼翠上宮牆。
遙知汴水東流畔,更有平蕪與夕陽。
趙孟《宋內》詩:
東南都會帝王州,三月鶯花非舊遊。
故國金人愁別漢,當年玉馬去朝周。
湖山靡靡今猶在,江水茫茫只自流。
千古興亡盡如此,春風麥秀使人愁。
劉基《宋大內》詩:
澤國繁華地,前朝此建都。青山彌百粵,
白水入三吳。
艮岳銷王氣,坤靈肇帝圖。兩宮千里恨,
九子一身孤。
設險憑天塹,偷安負海隅。雲霞行殿起,
荊棘寢園蕪。
幣帛敦和議,弓刀抑武夫。但聞當佇奏,
不見立廷呼。
鬼蜮昭華袞,忠良賜屬鏤。何勞問社稷,
且自作歡娛。
粳稻來吳會,龜黿出巨區。至尊巍北闕,
多士樂西湖。
鷁首馳文舫,龍鱗舞繡襦。暖波搖襞積,
涼月浸氍毹。
紫桂秋風老,紅蓮曉露濡。巨螯擎擁劍,
香飯漉雕胡。
蝸角乾坤大,鰲頭氣勢殊。秦庭迷指鹿,
周室歎瞻烏。
玉馬違京輦,銅駝擲路衢。含容天地廣,
養育羽毛俱。
橘柚馳包貢,塗泥賦上腴。斷犀埋越棘,
照乘走隋珠。
弔古江山在,懷今歲月逾。鯨鯢空渤澥,
歌詠已唐虞。
鴟革愁何極,羊裘釣不迂。征鴻暮南去,
回首憶蓴鱸。
梵 天 寺
梵天寺在山川壇後,宋乾德四年錢吳越王
建,名南塔。治平十年,改梵天寺。
元元統中毀,明永樂十五年重建。有石塔二、
靈鰻井、金井。先是,四明阿育王寺
有靈鰻井。武肅王迎阿育王舍利歸梵天寺奉之,
鑿井南廊,靈鰻忽見,僧贊有記。
東坡倅杭時,寺僧守詮住此。東坡過訪,見其
壁間詩有:「落日寒蟬鳴,獨歸林下
寺。柴扉夜未掩,片月隨行履。
惟聞犬吠聲,又入青蘿去。」東坡援筆和
之曰:「但聞煙外鐘,不見煙中寺。
幽人行未已,草露濕芒履。惟應山頭月,夜夜
照來去。」清遠幽深,其氣味自合。
蘇軾《梵天寺題名》:
余十五年前,杖藜芒履,往來南北山。此
間魚鳥皆相識,況諸道人乎!再至惘
然,皆晚生相對,但有愴恨。子瞻書。
元祐四年十月十七日,與曹晦之、晁子莊、
徐得之、王元直、秦少章同來,時
主僧皆出,庭戶寂然,徙倚久之。東坡書。
勝 果 寺
勝果寺,唐乾寧間,無著禪師建。其地松
徑盤紆,澗淙潺灂。羅剎石在其前,
鳳凰山列其後,江景之勝無過此。出南塔而上,
即其地也。宋熙寧間,在寺僧清順
住此。順約介寡交,無大故不入城市。士夫有
以米粟饋者,受不過數鬥,盎貯几上,
日取二三合啖之,蔬筍之供,恆缺乏也。一日,
東坡至勝果,見壁間有小詩云:
「竹暗不通日,泉聲落如雨。春風自有期,桃
李亂深塢。」問誰所作,或以清順對。
東坡即與接談,聲名頓起。
僧圓淨《勝果寺》詩:
深林容鳥道,古洞隱春蘿。天迥聞潮早,
江空得月多。
冰霜叢草木,舟楫玩風波。巖下幽棲處,
時聞白石歌。
僧處默《勝果寺》詩:
路自中峰上,盤回出薜蘿。到江吳地盡,
隔岸越山多。古木叢青藹,遙天浸白
波。下方城郭近,鐘磬雜笙歌。
五 雲 山
五雲山去城南二十里,岡阜深秀,林巒蔚
起,高千丈,周回十五里。沿江自徐
村進路,繞山盤曲而上,凡六里,有七十二灣,
石磴千級。山中有伏虎亭,梯以石
戚,以便往來。至頂半,岡名月輪山,上有天
井,大旱不竭。東為大灣,北為馬鞍,
西為雲塢,南為高麗,又東為排山。五峰森列,
駕軼雲霞,俯視南北兩峰,若錐朋
立。長江帶繞,西湖鏡開,江上帆檣,小若鷗
鳧,出沒煙波,真奇觀也。宋時每歲
臘前,僧必捧雪表進,黎明入城中,霰猶未集,
蓋其地高寒,見雪獨早也。山頂有
真際寺,供五福神,貿易者必到神前借本,持
其所掛楮鏹去,獲利則加倍還之。借
乞甚多,楮鏹恆缺。即尊神放債,亦未免窮愁。
為之掀髯一笑。
袁宏道《御教場小記》:
余始慕五雲之勝,刻期欲登,將以次登南
高峰。及一觀御教場,游心頓盡。石
簣嘗以余不登保俶塔為笑。余謂西湖之景,愈
下愈冶,高則樹薄山瘦,草髡石禿,
千頃湖光,縮為杯子。北高峰、御教場是其例
也。雖眼界稍闊,然此軀長不逾六尺,
窮目不見十里,安用許大地方為哉!石簣無以
難。
雲 犧
雲棲,宋熙寧間有僧志逢者居此,能伏虎,
世稱伏虎禪師。天僖中,賜真濟院
額。明弘治間為洪水所圮。隆慶五年,蓮池大
師名袾宏,字佛慧,仁和沈氏子,為
博士弟子,試必高等,性好清淨,出入二氏。
子殤婦歿。一日閱《慧燈集》,失手
碎茶甌,有省,乃視妻子為鶻臭布衫,於世相
一筆盡勾。
作歌寄意,棄而專事佛,雖學使者屠公力
挽之,不回也。從蜀師剃度受具,游
方至伏牛,坐煉囈語,忽現舊習,而所謂一筆
勾者,更隱隱現。去經東昌府謝居士
家,乃更釋然,作偈曰:「二十年前事可疑,
三千里外遇何奇。焚香執戟渾如夢,
魔佛空爭是與非。」當是時,似已惑破心空,
然終不自以為悟。
歸得古雲棲寺舊址,結茅默坐,懸鐺煮糜,
日僅一食。胸掛鐵牌,題曰:「鐵
若開花,方與人說。」久之,檀越爭為構室,
漸成叢林,弟子日進。其說主南山戒
律,東林淨土,先行《戒疏發隱》,後行《彌
陀疏鈔》。一時江左諸儒皆來就正。
王侍郎宗沐問:「夜來老鼠唧唧,說盡一部《華
嚴經》?」師云:
「貓兒突出時如何?」自代云:「走卻法
師,留下講案。」又書頌云:「老鼠
唧唧,《華嚴》歷歷。奇哉王侍郎,卻被畜生
惑。
貓兒突出畫堂前,床頭說法無消息。大方
廣佛《華嚴經》,世主妙嚴品第一。」
其持論嚴正,詁解精微。監司守相下車就語,
侃侃略無屈。海內名賢,望而心折。
孝定皇太后繪像宮中禮焉,賜蟒袈裟,不敢服,
被衲敝幃,終身無改。齋惟蓏菜。
有至寺者,高官輿從,一概平等,幾無加豆。
仁和樊令問:「心雜亂,何時得靜?」
師曰:「置之一處,無事不辦。」坐中一士人
曰:「專格一物,是置之一處,辦得
何事?」師曰:「論格物,只當依朱子豁然貫
通去,何事不辦得?」或問:「何不
貴前知?」
師曰:「譬如兩人觀《琵琶記》,一人不
曾見,一人見而預道之,畢竟同看終
場,能增減一出否耶?」甬東屠隆於淨慈寺迎
師觀所著《曇花傳奇》,虞淳熙以師
梵行素嚴阻之。師竟偕諸紳衿臨場諦觀訖,無
所忤。寺必設戒,絕釵釧聲,而時撫
琴弄簫,以樂其脾神。晚著《禪關策進》。其
所述,峭似高峰、冷似冰者,庶幾似
之矣。喜樂天之達,選行其詩。平居笑談諧謔,
灑脫委蛇,有永公清散之風。未嘗
一味槁木死灰,若宋旭所議擔板漢,真不可思
議人也。出家五十年,種種具囑語中。
萬曆乙卯六月晦日,書辭諸友,還山設齋,分
表施襯,若將遠行者。七月三日,卒
僕不語,次日復醒。弟子輩問後事,舉囑語對。
四日之午,命移面西向,循首開目,
同無疾時,哆哪念佛,趺坐而逝。往吳有神李
曇降毗山,謂師是古佛。而楊靖安萬
春嘗見師現佛身,施食吳中。一信士窺空室,
四鬼持燈至,忽列三蓮座,師坐其一,
佛像也。乩仙之靈者雲,張果聽師說《心賦》
於永明。李屯部婦素不信佛,偏受師
戒,逾年屈三指化,雲身是梵僧阿那吉多。而
僧俗將坐脫時,多請說戒、說法。然
師自名凡夫,諸事恐呵責,不敢以聞。化前一
日,漏語見一大蓮華蓋,不復能秘其
往生之奇雲。
袁宏道《雲棲小記》:
雲棲在五雲山下,籃輿行竹樹中,七八里
始到,奧僻非常,蓮池和尚棲止處也。
蓮池戒律精嚴,於道雖不大徹,然不為無所見
者。至於單提念佛一門,則尤為直捷
簡要,六個字中,旋天轉地,何勞捏目更趨狂
解,然則雖謂蓮池一無所悟可也。一
無所悟,是真阿彌,請急著眼。
李流芳《雲棲春雪圖跋》:
余春夏秋常在西湖,但未見寒山而歸。甲
辰,同二王參雲棲。時已二月,大雪
盈尺。出赤山步,一路瓊枝玉干,披拂照曜。
望江南諸山,皚皚雲端,尤可愛也。
庚戌秋,與白民看雪兩堤。余既歸,白民獨留,
遲雪至臘盡。是歲竟無雪,怏怏而
返。世間事各有緣,固不可以意求也。癸丑陽
月題。
又《題雪山圖》:
甲子嘉平月九日大雪,泊舟閶門,作此圖。
憶往歲在西湖遇雪,雪後兩山出雲,
上下一白,不辯其為雲為雪也。余畫時目中有
雪,而意中有雲,觀者指為雲山圖,
不知乃畫雪山耳。放筆一笑。
張岱《贈蓮池大師柱對》:
說法平台,生公一語石一語。
棲真斗室,老僧半間雲半間。
六 和 塔
月輪峰在龍山之南。月輪者,肖其形也。
宋張君房為錢塘令,宿月輪山,夜見
桂子下塔,霧旋穗散墜如牽牛子。峰旁有六和
塔,宋開寶三年,智覺禪師築之以鎮
江潮。塔九級,高五十餘丈,撐空突兀,跨陸
府川。海船方泛者,以塔燈為之嚮導。
宣和中,毀於方臘之亂。紹興二十三年,僧智
曇改造七級。明嘉靖十二年毀。中有
湯思退等匯寫佛說四十二章、李伯時石刻觀音
大士像。塔下為渡魚山,隔岸剡中諸
山,歷歷可數也。
李流芳《題六和塔曉騎圖》:
燕子磯上台,龍潭驛口路。昔時並馬行,
夢中亦同趣。
後來五雲山,遙對西興渡。絕壁瞰江立,
恍與此境遇。
人生能幾何,江山幸如故。重來復相攜,
此樂不可喻。
置身畫圖中,那復言歸去。行當尋雲棲,
雲棲渺何處。
此予甲辰與王淑士平仲參雲棲舟中為題
畫詩,今日展予所畫《六和塔曉騎圖》,
此境恍然,重為題此。壬子十月六日,定香橋
舟中。
吳琚《六和塔應制》詞:
玉虹遙掛,望青山、隱隱如一抹。忽覺天
風吹海立,好似春雷初發。白馬凌空,
瓊鰲駕水,日夜朝天闕。飛龍舞鳳,郁蔥環拱
吳越。 此景天下應無,東南形勝,
偉觀真奇絕。好似吳兒飛彩幟,蹴起一江秋雪。
黃屋天臨,水犀雲擁,看擊中流楫。
晚來波靜,海門飛上明月。(右調《酹江月》)
楊維楨《觀潮》詩:
八月十八睡龍死,海龜夜食羅剎水。
須臾海辟龕赭門,地捲銀龍薄於紙。
艮山移來天子宮,宮前一箭隨西風。
劫灰欲洗蛇鬼穴,婆留折鐵猶爭雄。
望海樓頭誇景好,斷鰲已走金銀島。
天吳一夜海水移,馬蹀沙田食沙草。
崖山樓船歸不歸,七歲呱呱啼軹道。
徐渭《映江樓看潮》詩:
魚鱗金甲屯牙帳,翻身卻指潮頭上。
秋風吹雪下江門,萬里瓊花卷層浪。
傳道吳王渡越時,三千強弩射潮低。
今朝筵上看傳令,暫放胥濤掣水犀。
鎮 海 樓
鎮海樓舊名朝天門,吳越王錢氏建。規石
為門,上架危樓。樓基壘石高四丈四
尺,東西五十六步,南北半之。左右石級登樓,
樓連基高十有一丈。元至正中,改
拱北樓。明洪武八年,更名來遠樓,後以字畫
不祥,乃更名鎮海。火於成化十年,
再造於嘉靖三十五年,是年九月又火,總制胡
宗憲重建。樓成,進幕士徐渭曰:
「是當記,子為我草。」草就以進,公賞之,
曰:「聞子久僑矣。」趨召掌計,廩
銀之兩百二十為秀才廬。渭謝侈不敢。公曰:
「我愧晉公,子於是文,乃遂能愧湜,
倘用福先寺事數字以責我酬,我其薄矣,何侈
為!」
渭感公語,乃拜賜持歸。盡橐中賣文物如
公數,買城東南地十畝,有屋二十有
二間,小池二,以魚以荷;木之類,果木材三
種,凡數十株;長籬亙畝,護以枸杞,
外有竹數十個,筍迸雲。客至,網魚燒筍,佐
以落果,醉而詠歌。始屋陳而無次,
稍序新之,遂領其堂曰「酬字」。
徐渭《鎮海樓記》:
鎮海樓相傳為吳越錢氏所建,用以朝望汴
京,表臣服之意。其基址、樓台、門
戶、欄楯,極高廣壯麗,具載別志中。
樓在錢氏時,名朝天門。元至正中,更名
拱北樓。皇明洪武八年,更名來遠。
時有術者病其名之書畫不祥,後果驗,乃更今
名。火於成化十年,再建於嘉靖三十
五年,九月又火。予奉命總督直浙閩軍務,開
府於杭,而方移師治寇,駐嘉興,比
歸,始與某官某等謀復之。人有以不急病者。
予曰:「鎮海樓建當府城之中,跨通
衢,截吳山麓,其四面有名山大海、江湖潮汐
之勝,一望蒼茫,可數百里。民廬舍
百萬戶,其間村市官私之景,不可億計,而可
以指顧得者,惟此樓為傑特之觀。至
於島嶼浩渺,亦宛在吾掌股間。高翥長騫,有
俯壓百蠻氣。而東夷之以貢獻過此者,
亦往往瞻拜低回而始去。故四方來者,無不趨
仰以為觀游的。如此者累數百年,而
一旦廢之,使民若失所歸,非所以昭太平、悅
遠邇。非特如此已也,其所貯鐘鼓刻
漏之具,四時氣候之榜,令民知昏曉,時作息,
寒暑啟閉,桑麻種植漁佃,諸如此
類,是居者之指南也。而一旦廢之,使民懵然
迷所往,非所以示節序,全利用。
且人傳錢氏以臣服宋而建,此事昭著已久。
至方國珍時,求緩死於我高皇,猶
知借鏐事以請。誠使今海上群丑而亦得知錢氏
事,其祈款如珍之初詞,則有補於臣
道不細,顧可使其跡湮沒而不章耶?予職清海
徼,視今日務,莫有急於此者。公等
第營之,毋浚征於民,而務先以己。」於是予
與某官某等,捐於公者計銀凡若干,
募於民者若干。遂集工材,始事於某年月日。
計所構,甃石為門,上架樓,樓基壘
石,高若干丈尺。東西若干步,南北半之。左
右級曲而達於樓,樓之高又若干丈。
凡七楹,礎百。巨鐘一,鼓大小九,時序榜各
有差,貯其中,悉如成化時制。蓋歷
幾年月而成。始樓未成時,劇寇滿海上,予移
師往討,日不暇至。於今五年,寇劇
者禽,來者遁,居者懾不敢來,海始晏然,而
樓適成,故從其舊名「鎮海」。
張岱《鎮海樓》詩:
錢氏稱臣歷數傳,危樓突兀署朝天。
越山吳地方隅盡,大海長江指顧連。
使到百蠻皆禮拜,潮來九折自盤旋。
成嘉到此經三火,皆值王師靖海年。
都護當年築廢樓,文長作記此中游。
適逢困鱷來投轄,正值饑鷹自下韝。
嚴武題詩屬杜甫,曹瞞拆字忌楊修。
而今縱有青籐筆,更討何人數字酬!
伍 公 祠
吳王既賜子胥死,乃取其屍盛以鴟夷之革,
浮之江中。子胥因流揚波,依潮來
往,蕩激堤岸,勢不可御。或有見其銀鎧雪獅,
素車白馬,立在潮頭者,遂為之立
廟。每歲仲秋既望,潮水極大,杭人以旗鼓迎
之。弄潮之戲,蓋始於此。宋大中祥
符間,賜額曰「忠靖」,封英烈王。嘉、熙間,
海潮大溢。京兆趙與權禱於神,水
患頓息,乃奏建英衛閣於廟中。元末毀,明初
重建。有唐盧元輔《胥山銘序》、宋
王安石《廟碑銘》。
高啟《伍公祠》詩:
地大天荒霸業空,曾於青史歎遺功。
鞭屍楚墓生前孝,抉眼吳門死後忠。
魂壓怒濤翻白浪,劍埋冤血起腥風。
我來無限傷心事,盡在吳山煙雨中。
徐渭《伍公廟》詩:
吳山東畔伍公祠,野史評多無定詞。
舉族何辜同刈草,後人卻苦論鞭屍。
退耕始覺投吳早,雪恨終嫌入郢遲。
事到此公真不幸,鐲鏤依舊遇夫差。
張岱《伍相國祠》詩:
突兀吳山雲霧迷,潮來潮去大江西。
兩山吞吐成婚嫁,萬馬奔騰應鼓鼙。
清濁溷淆天覆地,玄黃錯雜血連泥。
旌幢幡蓋威靈遠,檄到娥江取候齊。
從來潮汐有神威,鬼氣陰森白日微。
隔岸越山遺恨在,到江吳地故都非。
錢塘一臂鞭雷走,龕赭雙頤噀雪飛。
燈火滿江風雨急,素車白馬相君歸。
城 隍 廟
吳山城隍廟,宋以前在皇山,舊名永固,
紹興九年徙建於此。宋初,封其神,
姓孫名本。永樂時,封其神,為周新。
新,南海人,初名日新。文帝常呼「新」,
遂為名。以舉人為大理寺評事,有
疑獄,輒一語決白之。永樂初,拜監察御史,
彈劾敢言,人目為「冷面寒鐵」。長
安中以其名止兒啼。轉雲南按察使,改浙江。
至界,見群蚋飛馬首,尾之蓁中,得
一暴屍,身余一鑰、一小鐵識。新曰:「布賈
也。」收取之。既至,使人入市市中
布,一一驗其端,與識同者皆留之。鞠得盜,
召屍家人與布,而置盜法,家人大驚。
新坐堂,有旋風吹葉至,異之。左右曰:「此
木城中所無,一寺去城差遠,獨有之。」
新曰:「其寺僧殺人乎?而冤也。」往樹下,
發得一婦人屍。他日,有商人自遠方
夜歸,將抵捨,潛置金叢祠石罅中,旦取無有。
商白新。新曰:「有同行者乎?」
曰:「無有。」
「語人乎?」曰:「不也,僅語小人妻。」
新立命械其妻,考之,得其盜,則
其私也。則客暴至,私者在伏匿聽取之者也。
凡新為政,多類此。新行部,微服視
屬縣,縣官觸之,收系獄,遂盡知其縣中疾苦。
明日,縣人聞按察使來,共迓不得。
新出獄曰:「我是。」縣官大驚。當是時,周
廉使名聞天下。錦衣衛指揮紀綱者最
用事,使千戶探事浙中,千戶作威福受賕。
會新入京,遇諸涿,即捕千戶系涿獄。千
戶逸出,訴綱,綱更誣奏新。上怒,
逮之,即至,抗嚴陛前曰:「按察使擒治奸惡,
與在內都察院同,陛下所命也,臣
奉詔書死,死不憾矣。」
上愈怒,命戮之。臨刑大呼曰:「生作直
臣,死作直鬼!」是夕,太史奏文星
墜,上不懌,問左右周新何許人。對曰:「南
海。」上曰:「嶺外乃有此人。」一
日,上見緋而立者,叱之,問為誰。對曰:「臣
新也。上帝謂臣剛直,使臣城隍浙
江,為陛下治奸貪吏。」言已不見。遂封新為
浙江都城隍,立廟吳山。
張岱《吳山城隍廟》詩:
宣室慇勤問賈生,鬼神情狀不能名。
見形白日天顏動,浴血黃泉御座驚。
革伴鴟夷猶有氣,身殉豺虎豈無靈。
只愁地下龍逢笑,笑爾奇冤遇聖明。
尚方特地出楓宸,反向西郊斬直臣。
思以鬼言回聖主,還將尸諫退僉人。
血誠無藉丹為色,寒鐵應教金鑄身。
坐對江潮多冷面,至今冤氣未曾伸。
又《城隍廟柱銘》:
厲鬼張巡,敢以血身污白日。
閻羅包老,原將鐵面比黃河。
火 德 廟
火德祠在城隍廟右,內為道士精廬。北眺
西冷,湖中勝概,盡作盆池小景。南
北兩峰如研山在案,明聖二湖如水盂在幾。窗
欞門槔凡見湖者,皆為一幅圖畫。小
則斗方,長則單條,闊則橫披,縱則手卷,移
步換影。若遇韻人,自當解衣盤礡。
畫家所謂水墨丹青,淡描濃抹,無所不有。昔
人言「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鐺裡煮
山川」,蓋謂此也。火居道士能為陽羨書生,
則六橋三竺,皆是其鵝籠中物矣。
張岱《火德祠》詩:
中郎評看湖,登高不如下。千頃一湖光,
縮為杯子大。
余愛眼界寬,大地收隙罅。甕牖與窗欞,
到眼皆圖畫。
漸入亦漸佳,長康食甘蔗。數筆倪雲林,
居然勝荊、夏。
刻畫非不工,淡遠長聲價。余愛道士廬,
寧受中郎罵。
芙 蓉 石
芙蓉石今為新安吳氏書屋。山多怪石危巒,
綴以松柏,大皆合抱。階前一石,
狀若芙蓉,為風雨所墜,半入泥沙。較之寓林
奔雲,尤為茁壯。但恨主人深愛此石,
置之懷抱,半步不離,樓榭逼之,反多垝塞。
若得礎柱相讓,脫離丈許,松石間意,
以淡遠取之,則妙不可言矣。吳氏世居上山,
主人年十八,身無寸縷,人輕之,呼
為吳正官。一日早起,拾得銀簪一枝,重二銖,
即買牛血煮之以食破落戶。自此經
營五十餘年,由徽抵燕,為吳氏之典鋪八十有
三。東坡曰:「一簪之資,可以致富。」
觀之吳氏,信有然矣。蓋此地為某氏花園,先
大夫以三百金折其華屋,徙造寄園,
而吳氏以厚值售其棄地,在當時以為得計。而
今至吳園,見此怪石奇峰,古松茂柏,
在懷之璧,得而復失,真一回相見,一回懊悔
也。
張岱《芙蓉石》詩:
吳山為石窟,是石必玲瓏。此石但渾樸,
不復起奇峰。
花瓣幾層折,墮地一芙蓉。癡然在草際,
上覆以長松。
濯磨如結鐵,蒼翠有苔封。主人過珍惜,
周護以牆墉。
恨無舒展地,支鶴閉韜籠。僅堪留幾席,
聊為怪石供。
雲 居 庵
雲居庵在吳山,居鄙。宋元祐間,為佛印
禪師所建。聖水寺,元元貞間,為中
峰禪師所建。中峰又號幻住,祝發時,有故宋
宮人楊妙錫者,以香盒貯發,而舍利
叢生,遂建塔寺中,元末毀。明洪武二十四年,
並聖水於雲居,賜額曰雲居聖水禪
寺。歲久殿圮,成化間僧文紳修復之。寺中有
中峰自寫小像,上有贊云:「幻人無
此相,此相非幻人。若喚作中峰,鏡面添埃塵。」
向言六橋有千樹桃柳,其紅綠為
春事淺深,雲居有千樹楓□,其紅黃為秋事淺
深,今且以薪以槱,不可復問矣。曾
見李長蘅題畫曰:「武林城中招提之勝,當以
雲居為最。山門前後皆長松,參天蔽
日,相傳以為中峰手植,歲久,浸淫為寺僧剪
伐,什不存一,見之輒有老成凋謝之
感。去年五月,自小築至清波訪友寺中,落日
坐長廊,沽酒小飲已,裴回城上,望
鳳凰南屏諸山,沿月踏影而歸。翌日,遂為孟
暘畫此,殊可思也。」
李流芳《雲居山紅葉記》:
余中秋看月於湖上者三,皆不及待紅葉而
歸。前日舟過塘棲,見數樹丹黃可愛,
躍然思靈隱、蓮峰之約,今日始得一踐。及至
湖上,霜氣未遍,雲居山頭,千樹楓
□尚未有酣意,豈余與紅葉緣尚慳與?因憶往
歲忍公有代紅葉招余詩,余亦率爾有
答,聊記於此:「二十日西湖,領略猶未了。
一朝別爾歸,此游殊草草。當我欲別
時,千山秋已老。更得少日留,霜酣變林杪。
子常為我言,靈隱楓葉好。千紅與萬
紫,亂插向晴昊。爛然列錦銹,森然建旂旐。
一生未得見,何異說食飽。」
高啟《宿幻住棲霞台》詩:
窗白鳥聲曉,殘鐘渡溪水。此生幽夢迴,
獨在空山裡。
松巖留佛燈,葉地響僧履。予心方湛寂,
閒臥白雲起。
夏原吉《雲居庵》詩:
誰辟雲居境,峨峨瞰古城。兩湖晴送碧,
三竺曉分青。
經鎖千函妙,鐘鳴萬戶驚。此中真可樂,
何必訪蓬瀛。
徐渭《雲居庵松下眺城南》詩:
夕照不曾殘,城頭月正團。霞光翻鳥墮,
江色上松寒。
市客屠俱集,高空醉屢看。何妨高漸離,
抱卻築來彈。
(城下有瞽目者善彈詞。)
施 公 廟
施公廟在石烏龜巷,其神為施全,宋殿前
小校也。紹興二十年二月朔,秦檜入
朝,乘肩輿過望仙橋,全挾長刃遮道刺之,透
革不中,檜斬之於市,觀者如堵牆,
中有一人大言曰:「此不了漢,不斬何為!」
此語甚快。秦檜奸惡,天下萬世人皆
欲殺之,施全刺之,亦天下萬世中一人也。其
心其事,原不為岳鄂王起見,今傳奇
以全為鄂王部將,而岳墳以全入之翊忠祠,則
施全此舉,反不公不大矣。後人祀公
於此,而不配享岳墳,深得施公之心矣。
張岱《施公廟》詩:
施殿司,不了漢,刺虎不傷蛇不斷。受其
反噬齒利劍,殺人媚人報可汗。厲鬼
街頭白晝現,老奸至此揜其面。邀呼簇擁遮車
幔,棄屍漂泊錢塘岸。怒卷胥濤走雷
電,雪巘移來天地變。
三 茅 觀
三茅觀在吳山西南。三茅者,兄弟三人,
長曰盈,次曰固,季曰衷,秦初咸陽
人也。得道成仙,自漢以來,即崇祀之。第觀
中三像,一立、一坐、一臥,不知何
說。以意度之,或以行立坐臥,皆是修煉功夫,
教人不可蹉過耳。宋紹興二十年,
因東京舊名,賜額曰寧壽觀。元至元間毀,明
洪武初重建。成化十年建昊天閣。嘉
靖三十五年,總制胡宗憲以平島夷功,奏建真
武殿。萬曆二十一年,司禮孫隆重修,
並建鐘翠亭、三義閣。相傳觀中有褚遂良小楷
《陰符經》墨跡。景定庚申,宋理宗
以賈似道有江漢功,賜金帛巨萬,不受,詔就
本觀取《陰符經》,以酬其功。此事
殊韻,第不應於賈似道當之耳。余嘗謂曹操、
賈似道千古奸雄,乃詩文中之有曹孟
德,書畫中之有賈秋壑,覺其罪業滔天,減卻
一半。方曉詩文書畫,乃能懺悔惡人
如此。凡人一竅尚通,可不加意詩文,留心書
畫哉?
徐渭《三茅觀觀潮》詩:
黃幡繡字金鈴重,仙人夜語騎青鳳。
寶樹攢攢搖綠波,海門數點潮頭動。
海神罷舞回腰窄,天地有身存不得。
誰將練帶括秋空?誰將古概量春雪?
黑鰲載地幾萬年,晝夜一身神血干。
升沉不守瞬息事,人間白浪今如此。
白日高高慘不光,冷虹隨身縈城隍。
城中那得知城外,卻疑寒色來何方。
鹿苑草長文殊死,獅子隨人吼祗樹。
吳山石頭坐秋風,帶著高冠拂雲霧。
又《三茅觀眺雪》詩:
高會集黃冠,琳宮夜坐闌。梅芳成蕊易,
雪謝作花難。
簷月沉懷暖,江峰入坐寒。暮鴉驚炬火,
飛去破煙嵐。
紫 陽 庵
紫陽庵在瑞石山。其山秀石玲瓏,巖竇窈
窕。宋嘉定間,邑人胡傑居此。元至
元間,道士徐洞陽得之,改為紫陽庵。其徒丁
野鶴修煉於此。一日,召其妻王守素
入山,付偈云:「懶散六十年,妙用無人識。
順逆俱兩忘,虛空鎮長寂。」遂抱膝
而逝。守素乃奉屍而漆之,端坐如生。妻亦束
髮為女冠,不下山者二十年。今野鶴
真身在殿亭之右。亭中名賢留題甚眾。
其庵久廢,明正統甲子,道士范應虛重建,
聶大年為記。萬曆三十一年,布政
史繼辰范淶構空翠亭,撰《紫陽仙跡記》,繪
其圖景並名公詩,並勒石亭中。
李流芳《題紫陽庵畫》:
南山自南高峰邐迤而至城中之吳山,石皆
奇秀一色,如龍井、煙霞、南屏、萬
松、慈雲、勝果、紫陽,一巖一壁,皆可累日
盤桓。而紫陽精巧,俯仰位置,一一
如人意中,尤奇也。余己亥歲與淑士同游,後
數至湖上,以畏入城市,多放浪兩山
間,獨與紫陽隔闊。辛亥偕方回訪友雲居,乃
復一至,蓋不見十餘年,所往來於胸
中者,竟失之矣。山水絕勝處,每恍惚不自持,
強欲捉之,縱之旋去。此味不可與
不知痛癢者962 西湖外景·紫陽庵道也。
余畫紫陽時,又失紫陽矣。豈獨紫陽
哉,凡山水皆不可畫,然不可不畫也,存其恍
惚而已矣。書之以發孟暘一笑。
袁宏道《紫陽宮小記》:
余最怕入城。吳山在城內,以是不得遍觀,
僅匆匆一過紫陽宮耳。紫陽宮石,
玲瓏窈窕,變態橫出,湖石不足方比,梅花道
人一幅活水墨也。奈何辱之郡郭之內,
使山林懶僻之人親近不得,可歎哉。
王稚登《紫陽庵丁真人祠》詩:
丹壑斷人行,琪花洞裡生。亂崖兼地破,
群像逐峰成。
一石一雲氣,無松無水聲。丁生化鶴處,
蛻骨不勝情。
董其昌《題紫陽庵》詩:
初鄰塵市點靈峰,逕轉幽深紺殿重。
古洞經春猶悶雪,危崖百尺有欹松。
清猿靜叫空壇月,歸鶴愁聞故國鐘。
石髓年來成汗漫,登臨須愧羽人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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